忽忽間,宣紙上的“皮毛經營”已經歷七八個春秋。其間甘苦相隨,每每憶及,感慨系之。我于作文本不在行,要將這些想法收拾成章,實勉其難。這里只將平時作畫時偶有所發、信筆拾零的一些文字摘錄下來,無分次序,不講系統,當中膚淺乖謬處,還請方家教我。
●中國畫的工筆與寫意只是概念的劃分,當畫家沉酣于物象的真誠表達時,是工是寫早被遺忘。精微表現與放逸抒懷之間并不對立,由此可知,工筆畫家責難文人畫 的放逸實在是認識上的短路。這一點在動物畫的皮毛表現上尤其顯得如此。工與寫非但無明顯界線,而且能完美地協調在一起。但沉靜與激情能達到多大限度的相反 相成,決定了筆墨意境的高下,他關乎作者自身的整體修為。
●中國畜獸畫的傳統是久遠的,但因歷史條件限制,古人畫野生猛獸往往貌失神乖,遠不如畫牛馬那樣手法成熟高妙。直至近現代畫家得以親身體察這些猛獸,才與 古人的表現拉開了距離,從而逐漸形成新的筆墨體系。諸種絲毛法的運用不能不說是對傳統筆墨技法的拓展。但這種拓展必須合乎中國筆墨的價值判斷。既然你是用 筆墨在作畫,那就要尊重并踐行它的內在規律。油畫般一味描摹,置氣韻于不講,必不能達藝術之高境。
●中國的畜獸畫家不可類比于西方的野生動物畫家。正如山水畫不可類比于風景畫一樣。近當代動物畫的表現頗受西方觀念影響,注重形體結構,日趨寫實。但中國 畫的寫實大異于西方的寫實。正如宗白華對東方繪畫的分析:“寫實只是繪畫藝術的出發點,以寫實到傳達生命及人格之神味,從傳神到創造意境,以窺探宇宙人生 之秘,是藝術家最后最高的使命。”借鑒西法固無不可,但不能忘記我們要塑造的是一種形象意境,無論獅、虎只是畫家主動選擇的一種承載物,承載物的真實與否 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怎樣去表現它、“此種表現”體現了你嶄新的觀照物象乃至人生世相的方式,從而達到藝術上的真實!這才是一個畫家的根本所在。“此種表 現”首先是“自己的”,其次是“高質量的”。然而大多數人要么操作著一些別人用過的形式技巧,追風趨時,要么雖略有些自己的感受,卻因整體修養的貧弱而難 臻上乘。
●人在境中,畫自有境也。在我眼里好作品就是沉靜與激情的統一體。這也是工筆畫最難調合的一對心理矛盾。一張作品能畫到什么境界取決于你對自己多么 “狠”!這“狠”不是殘酷,不是自我折磨,而是最大限度地從容與放縱。既要有“嚴重以肅之,恪勤以周之”的從容,又要有“當時下手風雨快,筆所未到氣已 吞”的放縱。只有在匠人那里,工筆畫才是固定程序的機械操作。
●我的記憶里,沒有一次狀態完滿的創作過程,當然也就沒有一張成功的作品。但言創作,即是沒有成法套路可言。“繪畫之事后素功”,面對一張白紙,如臨大 敵,如對至尊。既要有當頭痛擊、制之于死地而后快的果敢決絕,同時又要有斂容正襟、拜服其下的畢恭畢敬,噫!繪事豈易言哉!畫的過程中難免倦怠、委頓,或 狂躁、輕漫,而使畫面轉入平板郁結的局面,宣紙像心電圖一樣敏感地記錄著你的每一個情感變化,你不可因一時的頹勢而退下來。尤其是畫到一半的時候出現了破 綻,那真叫驚心動魄、性命攸關!想逃脫嗎?整幅畫會像大廈一樣傾塌下來,將你壓垮!萬般無奈之下,只有咬緊牙關,在重重痛苦與矛盾的糾結中,以巨大的勇氣 殺一條血路出去!
●創作,就是在跟自己較勁。對最終意境的期望越大,表現起來的困難就越大。對自己狀態的要求就越苛刻。你固然可以遷就自己,以得到現下的安逸,但釀就的卻是長久的遺憾和痛苦!對一個畫者而言,最大的悲哀莫過于自身創造潛能的被埋葬——埋葬于自身的懶惰和浮泛。
●形式語匯的創新,除體現于筆墨之外還體現于造型,其實個性化的筆墨和造型都需要長期對物象觀摩與體察。大量的對景速寫固不可少,但這只是其一,內在精神 的體悟則更為重要??上Ы袢烁≡陰兹四苓_到劉繼卣那般造型功夫呢?大都依賴圖片,甚至將現成的造型按創作意圖改動一下都頗覺困難或懶得費力。但藝術來不得 半點虛假,想有所為,“師造化”這一關無法繞過。